潘家裕的爷爷潘竞成，原是这恒安竹乡镇柳河沟一个中等槽户，后山上有他家的山场、竹林，柳河边上，有他的槽屋、碾房、硪厦，造纸屋、晒纸场……壬子年年大天旱，山溪断流，柳河露了底，碾屋的石碾不转，硪厦水轮不动，没有水就造不成纸啊，一家人吃喝就陷入了困境。
一天早上，赵有财就杵着文明棍上山来了：“竞成叔起床了吗？”
“哦！大侄子来了！快快请坐。”潘竞成急忙从火炉旁站了起来，他一边拉开大门杠，一边想着，这可是恒安城第一等的大人物，“还不知大侄子找我何事？”
“来找酒喝嘛！”赵有财笃着文明棍嘻嘻笑着。
“大侄子啊，你开玩笑也不是时候哈，我现在吃饱肚子都难，还喝酒……唉！实在是怠慢你了……”
“那就是我在讲酒话呐。”赵有财诙谐地笑着，“宏图兄弟还是没有消息吗，这年头兵荒马乱的，世道真是变得让我等乡下人无所适从啊……”
“是，是，也知道宏图现在如何啊，一家人甚是挂心……”原以为儿子潘宏图当了举人，还在武汉做了总督府幕僚，谁想到没去几天，竟然遇上了革命党造反，紧接着，满清亡了，袁世凯当了民国大总统，这一幕幕的让世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。关键是，几场仗打下来，儿子潘宏图也失踪了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，着实的让家里人担心。
“没事没事，宏图兄弟吉人自有天相，会有消息的。”赵有财关心的劝着，“我看叔是吊到干鱼吃白饭，那几十口浆垱，少说也有上千捆竹麻料，你透一点出去，就能度过难关嘛。”
“这大旱年头，买料的会踩脚后跟呐。”
“我就不踩价。老竹浆的每捆两块，嫩的浆每捆三块。有得多少买多少，现过现的小头大脑壳。”说完，赵有财脸上的肌肉松驰了一下，认真观察着潘竞成的反应。
潘竞成听他说得真真切切，人又在难处，便叹了一声，动摇了，“造纸人卖料，是杀鸡取蛋，火烧眉毛且顾眼前，卖就卖吧！”
“我也是为叔着想哇，竞成叔，我把银洋甩到你浆垱去打水泡，还不晓得哪一年发水哩。要不，请你立个字据吧，免得以后起料时间长，就……”
“我一生是踩垱做纸的人，大字麻麻黑，小字又认不得，拿不起笔哈。”
“那就到我家去喝一盅，顺便请人中人，当事人划个字据，你也好顺便把钱带回家。”
“要得。”潘竞成连连点头。在他眼里，赵有财是恒安县有头有脸的人物，打他父亲赵鑫去世后就全盘继承祖业，而且大有后来居上的趋势。这些年来，凡是他说话，没有一个敢说“错”字，就连衙门里的县太爷也是对他毕恭毕敬的。吊头找大树，为了造纸厂不盒装，小槽户也只有找大槽户依靠了。再一寻思，放在浆垱的竹麻料是个死货，又不生崽落儿，不是好心好意，谁愿意把叮噹响的活钱拿出来呢。潘竞成这样细密的考虑一番，就锁了大门，跟着赵有财一块下山了……
壬子年过去了，谁料想癸丑年又是大天旱。这两年来碾不转，硪不动，就死死沉沉地压在潘竞成的胸口上了，晚上睡不着，白天又打瞌睡，连眼皮也是沉重得撑不开。就连儿子潘宏图死里逃生的回到柳河沟，他也只是欢喜了两天。有人来要工钱，他总是叫苦，可是他的苦处，谁也不相信，说是“坐吃山也崩”，只有父子俩。说他家底子薄吧，山有山场竹林，水有槽屋碾厦。
对于潘家的苦处，只有赵有财最清楚，最有研究。
“潘竞成这个名字倒是不错，雅听，就是命薄不能取好名，压不住，我看他一辈子也竞不成！他只有那一点地产，没有活宝，有几个活钱就拜亲家、办酒席，只要听听几句好话，他就乱仓底、翻荷色，也要尽力搞他的扶困济贫。嘻嘻，头上载不住三只虱……”赵有财一只手指夹着香烟，另一只手指轻轻敲着桌面，得意地狞笑道：“到时候看我把地产给他一端，他就成个穷光卵子蛋……”
赵有财为人暴戾，刻薄寡恩，早就贪婪潘家那份造纸产业。终于，趁着壬子年、癸丑年的天灾人祸，笑眯眯的下毒手了。甲寅年春风调雨顺，满山的新竹竞相脱壳散芽。当潘竞成请人上山砍竹麻时，他的竹山却被赵府立了“禁牌”：
立牌严禁：偷挖春冬二笋，偷砍老竹、娘竹、当年新竹……倘有违者，严惩不贷！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赵府有财敬告……
潘竞成见了，当即跳起脚来想捅人！心里一气，便晕倒在竹山上……有山民见潘竞成晕倒，赶紧叫人找到潘宏图。山民们拿出竹碗，从竹梆里倒出清茶，有的喂茶，有的轻轻拍着潘竞成的胸口……良久，潘竞成终于含着泪花醒来。他望着满腔怒火的儿子，猛站起来说道：“孩子，走！咱们去找赵有财这头野猪算账！”
潘宏图一手提着砍竹麻的大铖斧，一手扶着踉踉跄跄的父亲下山。不料刚走到赵氏大厦门前，赵有财就笑脸相迎站在那里：“我掐指一算，就知老叔要来，特地出门迎接。来来来，到府上坐吧，有话好说……”
“别来这套，莫讨好卖乖！”潘竞成走进赵府，没有坐，满口喷火地问道：“你怎么霸占我家的竹山！？你……”
赵有财往学士椅一靠，他一边点着香烟，一边淡淡地笑道：“老叔，此言差矣。古人道：‘滴水之恩，涌泉相报。’壬子年癸丑年，真是点点滴滴如甘露啊。我好心借你六百块光洋，照理，也该付一点利息嘛，怎么能说是霸占呢……”
“混账！”潘竞成听了，气冲冲地吼道：“壬子年四百块，是卖竹麻料的；癸丑年两百块，是卖水牯的。你当作借的钱滚利息？！”
“莫骂人，晓得吧？有理摆理嘛。”赵有财把眼角往柜台内一挑，说道：“杜副槽头，把字据亮给他这个举人儿子看看，上面有你划的押，盖的章子，还有当事人的姓名。”
隔着柜台，杜副槽头把两张字据摆了摆，指着道：“字据上言明：立字人潘竞成今借到赵府有财四佰圆光洋，愿以竹山竹麻料抵押，空口无凭，立纸为证。这张借的是两佰块。共六佰光洋，按三年累计，连本带利，合计是一千八百块，有钱还钱，无钱就按字据言明，拿竹山、竹麻料抵押了……”
潘宏图忍气吞声的站在一旁，打算听个来龙去脉。可是，他越听越冒火，胸口的火药库终于爆发了。他虽是读书的举人，却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，平日里也颇常为父亲帮工，就手一提大铖斧，唰地一声跳进柜台内，打算夺回那两张字据。谁知杜副槽头早有准备，“砰”地一声，从后门溜走了。与此同时，潘竞成一头将赵有财撞翻在地，拳打脚踢的吼道：“老子跟你拼了，你这个骗子！你这头野猪……”
“来人啊，捉拿凶手！……”赵有财一边挣扎着，一边要命似的嚎叫……
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，潘竞成发现儿子在劈柜台桌凳，便急忙放开了赵有财，一把拉住潘宏图，“孩子，我们丢了竹山，可不能再丢命啦！走，我们快走！你这铖斧拼不过人家枪子啊，君子报仇，十年不晚，这笔债总有一天要讨回的……”
不料他话音未落，身后已经扑过来四五个保丁把他二人紧紧地抱住，夺去了潘宏图手中的大铖斧，将他二人五花大绑押进了赵府的牢房里头。